中國時報 2016年04月27日
小說便是詩,詩也是影像,影像就是歌詞……我們看到了粵語與英文進入中文時的語言感性張力,攝影影像進入文字時的虛實疊映。
以前總想問,寫詩的夏宇和寫詞的童大龍有何不同?讀完《同名同姓的人》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問題,很笨。寫詞的李焯雄,寫詩的李焯雄,寫散文的李焯雄,寫小說也寫評論的李焯雄,都是文字繁花、生滅涅盤的幻化,沒有本尊亦無分身,何來明鏡何來塵。
想當初,維吉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歐蘭朵》(Orlando)中不早就說過,「如果心靈裡同時有七十二種不同的時間在滴答作響,那會有多少各形各狀的人……同時或異時駐居於人類的靈魂呢?有人說兩千零五十二個。」《同名同姓的人》之中有多少種時間在滴答作響?多少個靈魂在穿插藏閃?顯然這不是一個算術問題,而是一個哲學問題,不是一個幾何習作,而是一個拓樸演練。《同名同姓的人》是一本最坦承也最遮掩、最明亮也最陰翳、最暴露也最自閉的書,作者已死,一堆單數與複數的人稱代名詞自行流竄,妳我他們我們,男性女性中性無性,一群英文字母縮寫就地造反,A、B、C、M、L、T、E,(不)是意象(不)是密碼(不)是對號入座(不)是姑隱其名,還有那隨時出現、不請自來的「自由間接引語」(free indirect speech)和「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東南西北,內翻外轉,霧非霧來花非花。
拆解對文類的預設
但為何當書寫者明明擁有超級敏感細膩的文字功力,還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清醒地耽溺於文學書寫後設形式的「裂解與雙重」(splitting and doubling)?《同名同姓的人》面對的是當代抒情的危機,無關於情歌氾濫或淚水過多,而關於抒情的不再可能。《同名同姓的人》嘗試回答了一個當代有關抒情書寫的關鍵問題:多情如何可以不濫情?字戀如何可以不自戀?
答案總還是要回到張愛玲。她曾經如此擔心害怕,擔心害怕會成為「對於自己過分感到興趣的作家」,「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疑心,但也還是寫了」(〈童言無忌〉)。而李焯雄終究不愧是張愛玲的知己(亦是香港大學的學弟),知道肚臍眼不能不看,但也不能老是盯著一直看,他索性將肚臍眼變成了「鏡淵」(mise en abyme),成就了自我做為文字影像的套層,肉薄於無限。這是李焯雄對張愛玲的致敬,也是李焯雄回應當代抒情困境的漂亮手勢,誰是納西瑟斯,誰不是納西瑟斯,不在梅邊在柳邊,不在水裡在鏡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