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
有一個中午我確是曾經變成一隻貓的。
然而也不過是隻尋常的家貓罷了：
圓頭大耳眼小鼻短，
小小年紀便長滿了鬍子，
終日仰首閉目若有所思，
據說有嚇退鼠輩的大能耐，
但大部份時候卻看來渾渾噩噩。
貓的叫聲是貓，
但聽起來又永遠像在喊媽，
而每次媽也應，彷彿那不僅是她的貓，
也是她最小的一個兒子。
那天中午我在家吃飯，
媽捧著熱騰騰的蒸魚從廚房出來，
媽在，貓也在。
媽說：「貓」，貓喊：「媽」。
而媽又說：「又吃東西了呵，
這哪裡是你的家呢？
也不過是你最熟悉的飯店。」
我望望貓，又望望遠處貓的飯盤，
盤裡還殘留著半截排骨。
那是昨夜為我留下但我卻碰也沒有碰的排骨。
這哪裡像在跟一隻貓說話呢？
簡直是在跟一個人說。
我望望媽，
但媽說話的時候眼珠卻一直不曾離開過貓。
媽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和一隻貓說話的呢？
也必然是在她發覺貓和人是極其相似之後才開始的。
也的確像是一隻貓的，
整天不見蹤影，在外遊呀遊的，
也只有倦極累極才會滿臉灰塵的回家，
回來還媽媽媽媽理直氣壯的喊開飯。
也確是像一個人的，
貓提高雙掌搭在媽的膝蓋上。
媽說：「還小呢，像小孩般要人抱。」
我終於順手抱起了貓。
貓沒有叫，只用雙掌抵著我肩，
雙腿撐著我腰，還露了爪，
頭低下去，別過臉不看我。
貓還不是那隻貓嗎？
小時候朝同食晚同眠摟摟抱抱，
但現在我們已經不再親近了。
我站起來，貓趁機掙脫還跳上我的椅子。
媽說：「嘿，還怕生呢，就像小時候的你。」
媽用手掌輕拍貓的頭蓋，
又開始和貓說話了。
我低頭看著那吃我應該吃的飯坐我應該坐的位置的貓，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
我知道我已經變成了一隻貓，
而那貓也必然已經取代了我。
「今夜不要啼哭呵。」
「貓。」
「出外玩不要弄得全是污垢呵。」
「媽。」
「不要偏食不吃排骨呵。」
「媽。是的。誰說不是呢。媽。」
〈媽和貓和我的奇異中午〉（《同名同姓的人》選篇）
Cathy Lee 朗讀 X 李焯雄 文字 X 陳建騏 音樂
李焯雄《同名同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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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y Lee，素食藝術家，作家，策展人，著有《走肉朋友》《走肉家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