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張愛玲逝世20年特載外一章】聯合報 副刊 2015年10月2日
[在文學的市場裡,起碼有兩個張愛玲,一個是英語作者,一個是中文作家。 World Authors 1950-1970某種意義來說,是張愛玲在英語世界當作家的在場證明,那是一段張愛玲奮力不懈但又不為中文讀者注意的真空歲月……]
張愛玲1994年皇冠初版的《對照記──看老照相簿》收結前倒數第二張照片是圖五十三,她寫道:「我看著非常陌生,毫無印象,只記得這張照片是一九六六年離開華府前拍的」。那是半身的照片,張愛玲左側着臉,只看見一點肩膀,背景是沈著的黑,頭髮挽成一個髻,大半沈進了背景裡,分不開來。主體的臉與眼睛有杏仁的形狀,有一截莫迪良尼式細長的脖子, 人又像是浮在沒有時間的空氣之中 ,臉照得白,看得出擦了粉,但額頭上隱約有細紋,擦不去的疲倦找了上來。
其實這張照片之前有公開出現過。至少一次。1965年10月31日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上提到:「有本參考書20th Century Authors,仝一家公司要再出本Mid-Century Authors,寫信來叫我寫個自傳,我借此講有兩部小說賣不出,幾乎通篇都講語言障礙外的障礙。他們不會用的──一共只出過薄薄一本書。等退回來我寄給你看。」
1944年還沒到24歲的時候,她在〈私語〉中寫道:「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但那時候年輕的張愛玲已經發表了〈傾城之戀〉(1943)、〈金鎖記〉(1943)、〈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等作品,金字招牌,即身成佛,是上海剛冒起的才女超新星,她不必,也沒有在等文學上的裁判。1965年張愛玲45歲,她移居美國十年,英語書寫從未中斷,掙扎著要另起爐灶成為英語作家,但期間只有1955年有書商願意出版她其實是在香港完稿的The Rice-Sprout Song(中文本《秧歌》前身),當時寫作年齡才十歲的全職英語作家張愛玲還在等:不是參考書要不要出她的自傳,是市場上的機會。
結果他們有用。不過書成之時已是1975年,比原訂的1968年晚了許多,書也改名 World Authors 1950-1970:A Companion Volume to “Twentieth Century Authors” (《世界作家 1950-1970:《二十世紀作家》別冊》),是他們之前出過的《二十世紀作家》的續集。 試想像當年出版這本作家指南的The H.W. Wilson Company邀請書上介紹過的、在世或不在世的作家出席一個不存在的發表酒會, 同場碰杯的會有安部公房(Abe, Koro 頁1-2)、羅蘭·巴特(Barthes, Roland 頁121-122) 、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Borges, Jorge Luis 頁186-189)、伊塔羅·卡爾維諾(Calvino, Italo 頁262-264)、 保羅·策蘭(Celan, Paul 頁290-291)、 瑪格麗特·莒哈絲(Duras ,Marguerite 頁414 -416)、 加伯利·加西亞·馬奎斯(García Márquez, Gabriel ,頁525 - 527)、尚·惹內(Genet, Jean 頁541-544)、艾倫·金斯堡(Ginsberg, Allen 頁554-556)、川端康成(Kawabata, Yasunari 頁 754-757)、 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 頁1001 -1004) 、弗蘭納里·奧康納(O’Connor, Flannery 頁1076 – 1078) 、以及張愛玲寫信給宋淇時批評過的韓素音(Han Suyin,即Comber, Elizebeth 頁612 -614)與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 頁1046 -1049)等。 超大合照和單獨照之後,可能會有要跑獨家又沒有讀過他們的書的記者追著問各人滿不滿意自己出現的頁數多寡。 這些獲介紹的作家不一定要用英語寫作,但起碼要有英譯本,正文厚達1574頁的959位作家之中, 那些或長或短的人生, 有得過諾貝爾文學奬的,也有將來要得的,選取的標準是「文學上的重要性」(literary importance)或是「異常的流行」(exceptional popularity)。儘管張愛玲未必願意和他們不在場的同台,但這一期的華裔代表團只有她、韓素音和寫《花鼓歌》(The Flower Drum Song 1957)的黎錦揚(Lee,C.Y. 或Li, Chin Ying 頁847-848)。
張愛玲出現在第297至299頁,她的自選照就是那張她將來「看著非常陌生」的照片。她的條目一開始就寫:“Chang, Eileen (Chang Ai-ling) (September 30,1920 – )” (張,愛琳(張愛玲)(9月30日,1920 ── ))。確是「張愛琳」先於「張愛玲」的。她的弟弟張子靜提過張愛玲十歲時,插班上海美國教會的黃氏小學六年級,填表格之際,媽媽「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見《我的姊姊張愛玲》、張愛玲的〈必也正名乎〉),中文的「愛玲」本是假借自英文“Eileen”的暫名,是小名「張瑛」的小女孩的學名。歷史是身軀肥厚的,人和人,時和地的萬物互聯網,附著了不可數的金色塵埃的碎屑,偶爾一個翻身,久借不還的卻歪打正著的歸了位。而更重要的是,在文學的市場裡,起碼有兩個張愛玲,一個是英語作者,一個是中文作家。 World Authors 1950-1970某種意義來說,是張愛玲在英語世界當作家的在場證明,那是一段張愛玲奮力不懈但又不為中文讀者注意的真空歲月。她1954年翻譯《老人與海》在〈序〉裡面說的:「老漁人自己認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證明他的能力」,未嘗不是她的自況或自我預言。這本工具書作為作家的名片,說明了至少到了書成的1970年代,西方讀者比較知道的招牌是「Eileen Chang 愛琳張」,而這在當時並不是搶手貨:這本指南的評介部份一開始有說「有部份論者〔尤其指夏志清 C.T. Hsia1961年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中國現代小說史》)〕認為她很可能是『五四運動以來最偉大的中國作家』」,但也不忘指出「愛琳張除了中國文學的專家之外鮮為人知」。
World Authors 1950-1970的體例是邀請作家自己提供自傳,之後是編輯/學人的評介,最後附上該作家的重要作品與評論書目 , 是「看」與「被看」 之間的鏡像迴廊,自覺的「自視」與他人的「凝視」前後掩映。目前還沒有資料可以評估這本前維基百科全書時代的作家辭典有多少的影響力、或是張愛玲在此之後在英語的閱讀世界增加了多少的能見度,但張愛玲這篇用英文寫的文章,是她公開所見唯一的一篇自傳。
這篇「張愛琳」的自傳,超譯回中文的話,開頭大概是這樣的:「我的前半生幾乎都生活在我出生的上海,父母是盲婚啞嫁的,最後離婚收場。我的父親是個『遺少』,母親是個畫家,出了洋,始終旅居歐洲。儘管如此,父母都認為要從小讀四書五經,我七歲就開始一天到晚地跟著家塾老師背書。之後我進了一家有規模的聖公會女校讀了六年,發現我們家就算再怎樣極端,也並不是我所想的那麼與眾不同。中國的家庭制度在破壞之中,一般而言純粹是為了經濟因素才勉強地維繫著。要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已不顧父親的反對進了倫敦大學。我的母親後來改送我去香港大學。但我還沒唸到畢業,太平洋戰爭追了上我,所以我回到了上海。我寫小說與電影劇本維生,漸漸在中國也受到注視。共產黨建政後,我花了三年才決心離開」(譯文與陳耀成:《最後的中國人》1998以及高全之:《張愛玲學》2011有不同)。所謂的「自傳」是「寫自己」的「自畫像」,作家是「書寫者」也是「被寫體」,簡單說就是「誰?什麼?為什麼?」的自問自答,映照了作家如何自照以及願意被看見什麼。對照她生前最後出版的《對照記》,《對》最後寫道,收錄的照片雜亂無章,「附記也零亂散漫,但是也許在亂紋可以依稀看出一個自畫像來」,事隔快三十年, 複數的我,不合人生比例地, 兩者的tags卻驚人地相似:「盲婚啞嫁」── 儘管《對照記》是隔代的祖父母的姻緣;「母親」;「港大」;「上海」,她自己的兩段婚姻都不提。
張愛玲寫這篇文章,據她自己的說法是「想借它宣傳幫我賣小說」(1966年3月31日致夏志清信),她沒有進一步談她當時已出版的英文小說,反而提到她還有別的存稿:「〔1952年〕我到了香港之後,寫了第一本英文小說The Rice-Sprout Song,後來在美國出版。過去十年,我都住在美國,大部份的時間用來寫了兩部尚未出版的小說,關於共產黨之前的中國,至於第三部則仍未完成。此外也有中文的翻譯、電影以及廣播劇本的寫作」。這讓人想起她在1940年代上海出版的散文集《流言》裡面的〈存稿〉,她當時中文的寫作求過於供,要動用存稿供應:「我現在每篇摘錄一些,另作簡短的介紹。有誰願意刊載的話,儘可以指名索取 ── 就恐怕是請教乏人」。這兩部當時屢戰屢敗賣不出去的英文小說,其一是改寫自〈金鎖記〉的Pink Tears(1957 ,張愛玲稱為《粉淚》,後又改寫為The Rouge Of The North,即《北地胭脂》)。這不是不挫敗人的。司馬新的《張愛玲與賴雅》(1996)參考過張愛玲第二任丈夫賴雅(Ferdindad Reyher)的日記與書信等第一手資料,書中記述張愛玲1958年的一個夢:「一天夜裡,她夢到一位傑出的中國作家(她並不認識這人)取得了極大的成就,相比之下,她覺得很丟人。第二天,她淚流滿面地向賴雅復述了這個夢」。書中有另一段記1959年改寫後的《北地胭脂》再度被退稿:「十二月中旬,張愛玲收到了炎櫻(即貘夢,張的好友Fatima Mohideen)的來信,信中對《北地胭脂》未能被出版商接受深表同情。聞此消息,張不禁熱淚盈眶,情緒低落,所有的來信無論是為她悲嘆還是對她勸告,現下在她看來都只是一種騷擾。賴雅過去從未見過她如此沮喪,他懷疑《北地胭脂》遭到退稿,就等於對她本人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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